轻罗小扇-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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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江槐恨道:“昌河怎会突然决堤?前两天三哥还说已加高加固,不会出事的。”
蓝田咬牙道:“是有人炸开的,两个不知哪跑来的江湖人在大堤上缠斗,有个人忽然扔出几个霹雳火弹似的东西,没炸到另外那人,却炸坏了堤坝,结果……”
少年的身体微颤,声音也发着抖,“结果河水一下子冲破缺口,涌出大堤;眨眼间就卷走了几十个人……”
楼江槐红着眼嘶吼:“该死的蜀中唐门!”
林彦不是江湖人,自不知什么唐门李门,狠一捶他,“还有空在这儿喊?快去叫醒孩子们,上西坡!”
于是一团混乱,年幼的哭,年长的叫,阿敏撞到石蛋,小阳绊倒玉儿,李婆婆吓得走不动,春杏嫂紧张得肚子阵痛起来,百合抱着小宝不小心跌了一咬,都家娇娇女抽噎着要回家,阿富惦着他房里枕头底下那十两碎银,是用来娶媳妇的,可不能丢了……
大胡子震天一吼,统统没了声,心忙意乱七手八脚地收拾着清水干粮,油伞篷布,相互搀挽着,扶老携幼,惶惶然前瞻后顾,蹬着越来越深的积水,踯躅而行,直往两里外的西坡。
雨仍在下,对于避水逃难的人们来说实在糟透了,北方的雨季己见凉意,风一起,雨水劈头盖脸砸得人精透,若不动,渐渐便有些冷了。一路上,也有其它村民往西坡而去,彼此茫然而担忧地打着招呼,见有老人孩子便搀一把扶一下,踉跄蹒跚。
西坡很近,区区两三里地,却彷佛从山海关到居庸关那般遥远。楼江槐与林彦断后,见善堂老少完好无缺到达了安全地,才露出一丝笑,而笑还未褪,蓝田便匆匆跑来说:“小扇自己回家接罗老爹去了!”
楼江槐脑里“轰”的一下,什么?“她自己去?水都快涨到大腿了,这丫头不要命了!
林彦凝然道:“我和你一起去接她父女……”顿了一下,“你会不会水性?”
“会。我去,你不要去,现在善堂一共就三个男人,你我都走了,阿富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
“坡上有其它村民,会照应善堂老小,不缺你我。”林彦微讥道,“倘若必须泅回来,你一人之力,是救爹,还是救女儿?”
楼江槐正想瞪眼,却发现不必特意去瞪,眼睛已经瞠大——离他仅仅十尺远,站在坡边上的林彦忽然趔趄一下,脚下土层断裂,蓦然坍塌陷落,瞬间跌下坡沿。
电光火石间,楼江槐大喝一声:“小田明夜!”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手中长绳凌空展跃跃,孩童手执绳端飞身扑下坡崖,身法敏捷如流星殒石,周围目睹的村人无不惊呼骇叫,闭眼扭头。
蓝田被绳端拖拽得顿不住脚,向前冲了几步,楼江槐雄臂一伸,抓住绳子,牢牢拖住,暗发内劲,大力向回一扯,长绳另一端从坡下弹跃而起,两个身影,一大一小,小小孩童,小小手臂,揽着青年腰身,无恙而归,神奇得令村人目瞪口呆。大胡子接住半空落下的两道身影,孩童笑玻Р'地一跃下地,林彦却面色苍白,脚一沾地立即闷哼一声摔倒。楼江槐倒吸一口气,一根坚硬的枝条,正从林彦脚腕处穿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强自镇定,咬咬牙想替他拔出,但林彦不是铁打的蛮汉,单薄清弱,自己平时与他拌嘴拌得再火冒三丈,也不轻易揍上一拳的臭小子……这臭小子、混蛋小子……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林彦痛得冷汗直冒,仍是不改脾气,“快拔出来,你、你……”他吸着气,却异常冷静,“别忘了……”
“林子,你出了事,我怎么和三哥交待?!”楼江槐湿了眼,“幸好小田和明夜常玩飞绳凌空带人的游戏,不然我见了三哥……”
一块石块丢过去,林彦恨声道:“你有完没完?再晚,去给小扇收尸吧!”
楼江槐悚然一惊,立刻凝神屏息,点了林彦几处穴道,将树枝拔出,林彦倔强不出声,但仍是痛昏了过去,蓝田撕下衣摆给他包好伤口,幸而身上有伤药,不然这危急时刻,若无药无医,又淋着雨,残肢废腿也有可能。
将林彦背到坡上,放到村民临时搭建的勉强蔽风挡雨的窝篷里,嘱了众人千万勿往坡边去,以免再度滑坡伤人,楼江槐心急如焚,山里的人们少有会水,若小扇遇险,谁能救她?
小扇、小扇……
第八章
武功不济,时运不佳。楼江槐一向不在意这是评价自己的恰当言词,但此时,他多希望这句话与他毫无关联,不沾一丁点儿的边。
如果武功像三哥一样好,可以越房踏树,一跃数丈,那样就会快上许多倍,不必辛辛苦苦地闯水耽误时辰,让他忧心似焚;如果运气好些,就不会在送走罗老爹回来后,当小扇在房顶上向他兴高采烈地招手时,却惊恐地看见房屋瞬间坍塌,少女顷刻间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不!他的小扇,那憨憨笑着的女孩,他可怜的小姑娘——
拚命地往下潜,浑水泥浆蒙头罩来,木板树枝漂在水上明明是轻飘飘的,顺着水涡刮在脸上尖锐的疼痛,水太混了,看不见东西,到处浑浑浊浊的,口里进了泥沙,发狠地咽下去,用力拍击着水流,不停地!
小扇……
他已经不知什么是疼痛与疲倦了,身体像是河床里沉淀的一摊泥,骨头里沉甸甸的,好象重得要陷进泥土里,压得五脏六腑快要溢出来了,于是茫茫然想着,是不是他一动,所有的骨头都会清嘎地裂出几道细纹,然后劈劈啪啪碎成一堆破片?
而湿衣贴在身上,风一吹来,涩涩发凉,让他神志骤清,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来。——小扇!
腾地坐起,脑里一阵痛,他晃晃头,惊惶地左右一望,湿淋淋的娇小躯体就在一旁,一动不动,似已沉寂了许久,悄无声息。
楼江槐猛扑过去,用力抱住他的小姑娘,心慌意乱地探她的鼻息心跳,微弱的气息与尚温的胸口让他简直想泪流满面。
没事……小扇还活着!
谁说他运气不好,他在洪水里找到了小扇,挣扎着游到一处小山丘,没有中途累到沉底,也没有凉到腿抽筋……最重要的是,小扇安然无恙,毫发未伤!
不,还是有伤,他轻轻拨开她脸上的湿发,几缕擦伤清晰可见,伤口被水浸得发白,倒是已经不出血了,手臂腿脚也全是刮破的小口,斑斑鳞鳞,让人万分心怜。
撬开她的口,清去泥沙,楼江槐一边咒着仍在淅淅沥沥的老天爷,一边渡了好几口气给小扇,摸摸她肚腹——平平的,应是没灌多少水,再渡几口气,怀里的少女轻轻哼了一哼,悠然转醒。
“小扇!小扇!你怎么样?”
先是剧咳,然后闭着眼蹒跚地爬到一旁呕了好一阵子,回头时眼泪汪汪地看到狼狈不堪的楼江槐,看他一身泥水、一头乱发、一蓬乱糟糟的胡子,小扇“哇”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大哭出来。
这样的劫后余生,无论是谁放声一哭都不为过。
所以,楼江槐的眼也模糊起来。
湿答答的衣裳紧紧地略贴在一起,比炉炭还要火烫,在这阴风连雨的寒凉中,让人心悸。
小扇吸吸鼻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噗哧”一笑。
楼江槐莫名其妙,“你、你笑什么?”
“槐树,你好象一颗刚从泥里拔出来的萝卜。”头发和胡子纠成一团,衣裳和泥浆糊在一起,脸上一道黑一道红……“你脸上刮坏了好多地方!”她低叫,指尖轻点他额头脸颊,秀眉紧皱。
楼江槐心里蓦地暖烘烘起来,“你以为你不是小泥萝卜?”嘿嘿一笑,捉住纤细的手指,很湿,很滑腻,差点握不住,在掌心里滑不溜手,冰冰凉凉,让他忍不住塞入自己衣内,焐在胸前。
小扇咬住唇,脑里有点乱。槐树在干什么?不知道这样很不该吗?想往后抽,又不大敢,可是指节蜷曲得有点难受,忍不住伸一伸……
“别动,会痒。”楼江槐站起身,连带扶起她,“咱们找个地方避雨。”
小山丘上连棵象样的乔木都没有,四周望一望,一片汪洋,只有零星的屋顶凸于水面上,方向方位全都找不到,熟悉的村庄变成陌生的地方,没有路,没有房屋,没有人,没有声音……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仍在哗哗地响,偶漂几片木板,或几根树枝。“这到底是哪个小山坡?”大胡子张望着,疑惑地咕哝。
“看不出来。”小扇也在咕哝,她其实很想咕哝一句——放开她让她好好走路,她就不必因手被迫压在槐树胸前不能离开而在他怀里歪来撞去了。
找了一处灌木丛,楼江槐脱下外袍罩在枝顶,勉强遮一遮雨,将内层衣衫铺在地上,招呼自打他松开手就跳到一旁去的小扇,“快过来,你跑那么远干什么?”
小扇在三丈外摇头,“太小了,坐不下两个人。”
“你自己坐,我淋一点雨不要紧。”
“那我也不坐。”小村女秉持同甘共苦的高尚品格。
“叫你坐你就坐,你在打晃,已经累得站不住了,还逞什么强!”大胡子不由分说,上前几步拎住少女,三两下就将她塞到衣底下,“你敢起来就试试!”
小扇只好乖乖听话,蜷起双臂艰腿,缩成小小的一团,嗫嚅着:“那、那你也过来挤一挤吧。”
楼江槐拍拍雄健的胸膛,豪气万分,“这点牛毛小雨算什么,想当年我打基本功,在瓢泼大雨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纹丝不动,如青山盘石,那叫稳如峰岳,就算三哥,武功底子也绝没有我扎实。”见瞟过来的眼神明显带着不信,不由得大是不满,“好,你不信,胡子大叔就在这儿站上三天三夜……”
落雨的声音忽然奇怪地转大,劈劈啪啪打在叶子上,地面激起高高的水花,冷风骤起,像刮起一阵白雾,小扇立即惊呼起来:“下雹子啦——”
楼江槐僵了僵,才想起来要躲,左看右看,一跺脚冲进灌木丛的湿衣底下,他身形魁梧,挤得小扇差点栽到草丛里,他赶紧长臂一伸,将小扇揽过来,衣衫遮蔽幅度有限,小村女的半边身体几乎陷在他怀里,但此刻雹落猛烈,只顾躲避,倒是谁也没想起有无不妥这码事。
“这是什么鬼天气,大夏天怎么会突然下冰雹啊?”大胡子气急怒吼,本来就发了洪水,再加上一场冰雹,什么叫雪上加霜,总算见识到了!
小扇却在他怀里笑得微颤,“三天三夜……槐、槐树,才、你就……”
“不许笑!”“楼江槐磨牙,”见冰雹不躲那是脑子进水!“她敢再笑,他就、他就……
不知怎地,心蓦地一跳,不知是为少女开怀毫无介蒂的笑声,还是那娇小的身躯陷在怀里轻轻笑颤的样子,又或者,是两人彼此依偎相互依靠的感觉、肌体紧挨的触感和那寒凉中相靠产生的些许温暖,让他的心忽然柔软起来,像一廓棉絮,像一朵云朵,像清泉汩汩自掌中流淌的那种……奇妙的柔软,有点怜惜、有点渴望。
小扇在他怀里稍稍抬头,“槐树,你在嘀咕些什么?”
“没、没有……哎,雹子停了,太好了!”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他咬牙吻齿地从灌木丛里钻出……不,是爬出来,他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狼狈地爬过,若是叫自家兄弟瞧见,怕是要给他们抓了下半生的笑柄。
“可是,雨还在下呀。”小扇莫名所以。
泥水混着雨水的脸上,眸子还是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