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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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房子少,居于的风水也不好。因为许家大院的一号门整年关闭,内里的房子大多
倾圮,不能住人,必须关门,如果不关门的话,那些讨饭的叫儿子,吸白粉的瘪三
会进去过夜,冬天会有人冻死在里面。可那一号门内的灶房又没有倒塌,住了一户
卖西瓜的。卖西瓜的阿五穷得要命,却生了一大堆孩子,就像西瓜似的滚来滚去。
楼上的老佛婆,阿五的一家人,进出都走二号门,弄得二号门像城门洞,整天不能
关闭,家里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容易被人看见。
胖阿嫂所以觉得住房不公,是因为她的丈夫对许家有功。想当年,那许老太爷
的一条老命就是他的丈夫耿龙彪救出来的。耿龙彪用两把匣子枪撂倒了三个土匪,
才使得许老太爷免遭杀害,免遭打劫。舍命保驾的人只住了三间房,而且是楼下的。
两个女儿大翠小翠都不小了,她们都有男友,也不能老是住在一个房间里。说起来
也真气人哪,楼上的那个老佛婆是个什么东西,一人住一层楼面,两个大房间竟然
是供佛像的!
胖阿嫂愤愤不平,可那卖西瓜的阿五却在背后揭她的底,说那个耿龙彪是个流
氓,当年是领着老太爷嫖堂子,当保镖的。胖阿嫂名叫白兰花,年轻时长得亭亭玉
立,在阊门外同乐坊的妓女之中是数一数二的。现在已经是胖河豚了,却把风流的
勾当传给了大翠小翠,两个女儿做私门子,做点儿高档皮肉生意,赚大钱。
楼上的那个老佛婆虽然是以慈悲为怀,可对楼下这家人的憎恨却是永远也抹不
掉的。
楼上的老佛婆是许老太爷的小妹妹,人称许小妹。她嫁出去不到一年便死了男
人,婆家说她是克夫命,要送她到西山的寡妇院里去,她不肯,回到娘家来守节,
守着守着便出了点纰漏。许老太爷伯家丑外扬,便叫耿龙彪住在楼下面,死盯着许
小妹,不让任何男人沾她的边。耿龙彪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想监守自盗,妄图染指
许小妹,可他那副歹相在一个大家闺秀的面前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同时,那白兰花
也把个耿龙彪看得紧紧的,不让他讨好卖乖,嬉皮笑脸。耿龙彪看着许小妹,白兰
花看着耿龙彪,谁对谁都提防着点。如今当然用不着再看了,许小妹已经六十八岁,
满头白发,心如死灰,烧香念佛,修来世之风流。耿龙彪更用不着看了,疯瘫在床
上,斜着眼睛,歪着嘴巴流口水。倒是那个卖西瓜的阿五常常看着大翠、小翠,看
着她们又把什么客人带回来睡觉,赚了多少钱,卖皮肉倒是比卖西瓜有赚头。
自从胖阿嫂感到居住的危机之后,她也曾去和阿五拉关系:
“你听说了吗,许家大少爷要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把房子让给他的把兄弟。”
“赶就赶呗,我反正就住了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到照壁墙下去搭个棚子也可以。”
话虽这么个说法,阿五的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他和许家非亲非故,只是
那一年送西瓜到上房里去,只只西瓜大又甜,费亭美和三舅一高兴,才把耳门内的
那三间柴房借给他们作为安身之地,不交房租,也没有祖契,随时随地都可以滚蛋
的。
胖阿嫂也把这个消息去告诉楼上的老佛婆,许小妹听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我在这个鸟笼子里也住够了,真想住到尼姑庵里去。”
胖阿嫂知道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魔力,只是透透风声而已,用现在的话说是造
造舆论的。她把希望寄托于三号门里的一个人,此人名叫吴子宽,连三舅也怕他三
分。
吴子宽听了胖阿嫂的话之后一阵沉吟。此人干锤百炼,世故极深,他听人讲话
时痴痴呆呆,好像没有听进去,也好像没有听懂似的,其实他什么都听进去了,什
么都听懂了,只是不想把他的想法告诉你。
吴子宽年轻时也是好生了得!他和许春葳是诗文之交,一起组织过“天雨诗社”,
作过街头讲演,欢迎北伐军进城时当过大会的司仪,年少气盛,倜傥风流,引得一
位闺中的千金随他私奔。许春葳助人为乐,把三号门内楼上的房子给他作为藏娇之
处。合卺之日诗友聚会高楼,通宵欢饮,不三不四的艳情诗写了一大堆。据说还曾
经石印出版过,收旧书的朱益老头曾经在废纸堆中见过的。当年的文人雅士出路常
有三条:一是当官僚,二是当教授,三是卖诗文。吴子宽走的是第一条路,当过幕
僚,当过参议,还当过政务次长什么的。官虽不大,却也实惠,待到官场失意后便
回到苏州来当离公,准备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
当寓公首先要有一座宽敞雅致的寓所,三号门内的房子雅则雅矣,可惜是两户
合住,显得有些拥挤。独住叫寓所,合住的是公寓,寓公而住公寓有点儿不大体面。
他也曾想花钱买一座别业,可惜费用太高,而且看来看去也不如许家的这座小庭院
幽静美丽。等到抗战爆发,日本飞机轰炸苏州,他便打消了买房子的念头,困思梦
想要把楼下的许逸民赶走,让他把个小庭院独占。许逸民住在他的楼下,总像是一
群虱子在身上爬来爬去。抗战八年他深居简出,表面上不和日伪勾结,暗中却和汪
伪的县长,和那住在四号门里的蒋仞山过从甚密,他倒也不是想投靠蒋仞山去当汉
奸,而是想在三方面都有朋友,求个近有所靠,远也无虑。蒋仞山被当作汉奸捉进
去之后,便请吴子宽帮忙营救,吴子宽一口答应,但要蒋仞山准备大出血,从大后
方来的军政要员都是饿虎。蒋仞山也是一口答应,他准备尽其所有。经过一番考虑,
吴子宽找到了他朋友的儿子李少波,李少波是驻军某师的中校参谋。吴子宽向李少
波允诺了黄金十两,外加花园洋房一座。
李少波年少风流,身边的女人很多,正需要金屋藏娇,便为蒋仞山奔走,证明
蒋仞山不是汉奸,而是中统特务,做地下工作,有特殊任务。那时候这一类的玩艺
很多,谁也弄不明白,但也人人心里明白。
吴子宽的忙当然也不是白帮的,蒋仞山答应事成之后把四号门里的房子让给吴
子宽,因为他在苏州也不能再混了,准备开码头。
吴子宽又答应,把他现在的房子让给楼下的许逸名。许逸名是许达伟的堂叔,
虽然是个百无一用的鸦片鬼,可他却是许氏家族的活账本,知道许家的各种内情。
多年来,许逸名为了住房不公的事受老婆的凌辱,被儿女们轻蔑,所以他也愿助吴
子宽一臂之力,让吴子竟拿下四号门,他自己独占三号门,一家住一个院落,各遂
心愿,都当寓公。想不到事情办成,房子落空,许大少爷拉来了一帮小兄弟,把房
子抢占,蒋仞山虽然已经出狱,却也不能出面干涉。
吴子宽眼看到手的房子没有到手,许逸名想吃的落地桃子也没有到嘴,两个人
都恨许达伟,都想在我们的身上出气。吴子宽和许逸名对我们特别讨厌,因为三号
门与四号门仅一墙之隔,我们那里的欢声笑语,把他们吵得烦得要命。其实他们也
是自己心烦,五号门里的王先生和朱老头听到我们的声音就高兴,认为年轻人过日
子是得热热闹闹,不能像快死的人那样有气无力,无声无息。
吴子宽听着胖阿嫂的报告面无表情,只是向她探听消息,苍蝇叮蛋的时候也是
慢慢地爬来爬去,找一个缝隙:
“那些学生都在做点啥呢?”吴子宽要找把柄了。
“啊呀,不能提!”胖阿嫂来劲了,“他们花钱雇了个女的,日里替他们烧饭,
晚上陪他们睡觉,他们成立什么小社会,共产共妻……”
吴子竟还是沉吟着,胖阿嫂以为是火烧得不够:“吴先生,这件事情你不能不
管,我们这个院子里都是些正正派派的人,不能让他们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
吴子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容易发现的微笑,他嘴里不说心里想,伤风败俗的事
情倒是你做的,男女之事都吓不了人,大学生租妻也时有所闻,共产共妻……唔!
吴子宽凝神了,共产共妻就是共党,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就在许家大院里,嘴巴一歪
就能把他们吹得干干净净的。吴子宽终于微笑了:
“你再去看看,看看他们怎样共产共妻。”
“那还用看嘛,他们有饭同吃,有房子同住,有女人同睡,不是共产党是什么
呢。”胖阿嫂立刻明白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共党,把这些人从许家大院里抓出去,
空出来的房子就归自己,我赶不掉你还抓不掉你!
我的天啊,即使有了广厦千万间,那天下的寒士也难欢颜,人们为了争“公房”,
鸟儿为了争窝巢,都会打得血流满面,羽毛乱飞。杜甫的诗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而
已。
第09回 舞会上的皇后
第九回舞会上的皇后
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的时候,从来不注意地下的嘈杂和暗中的枪口,哪里有
快乐便向哪里飞。
马海西是个欢喜寻找快乐的人,他热衷于“派对”,从星期一开始便要到处打
听,周末哪里有舞会。有了舞会深夜方归,没有舞会便唱一首歌:
香槟酒气满场飞,
钗光鬓影晃来回,
爵士乐声响,
嗨!一对对满场飞。
步在徘徊,爱也徘徊。
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
害得我今晚不得安睡。
……
唱得我们也人心惶惶,不得安睡。
死读书的罗非很有意见:“喂喂,马神经,你能不能轻一点!”罗非认为,热
衷于跳舞的人不是心术不正就是神经有问题,马海西属于第二类。
“喂喂,书呆子,你能不能向你的妹妹看齐。”
“她和你一样,神经也不正常。”
罗非的妹妹叫罗莉,和马海西同读经济系,他们两个人都欢喜跳舞,常在一起
派对。马海西毫不隐讳,甚至有点自吹,说是罗莉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罗莉;他
爱上了罗莉是实情,罗莉是否爱他还得考虑考虑。因为马海西有时跳舞回来显得垂
头丧气,说是罗莉总是和别人跳,对他不理不睬,不知道是对他有意见呢,还是故
意发嗲。
我们三个中学生都没有跳过舞,我倒是在舞厅的门外张望过,见里面灯光暗淡,
有几个男女相互搂着转来转去,看不清楚。看得最清楚的是乐队,那种乐队当时被
人称作洋琴鬼。他们坐在台上有吹有打,打击的声音最有力,嘭—嚓嚓,嘭—嚓嚓,
响声一直传到舞厅的外面,所以我们都把跳舞叫作嘭嚓嚓。
马海西把上舞厅叫作下海。他向我们详细介绍,下海分三个步骤:第一步是摆
拆字摊,即坐在舞池旁边的小圆桌旁,喝一瓶正广和汽水,看别人跳,观摩。第二
步是拉黄包车,即自己像部黄包车似的被舞女拉着走,学步;时髦的舞女不肯拉黄
包车,肯拉黄包车的都很丑,所以你最好是带一个会跳舞的女朋友。第三步就完了,
下了海就爬不上来了,争舞女,摆阔气,坐台子,开香按,大把大把的钞票掼出去,
一学期的学费可以在一个晚上花得光光的。马海西一本正经地告诫我们:“你们这
些毛头小伙子是千万去不得的!”
毛头小伙子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