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情欲往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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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东道正是已经当了厂长的刘海,很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架势,况且席间他的初恋情人也在,他更是豪情万丈。像个领袖人物似的指点江山,差不多把所有的老同学都褒贬一个够,就他一个是当代英雄。我虽然反感他,但是看在这顿饭是他埋单的面子上,就尽可能地保持沉默,给他一个耳朵就是了。
“喂,万喜良,听说你开了一家书店。”刘海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问了一句。
我赶紧说:“开了一家小书店,卖旧书。”
“开书店有什么出息,还不如开一家服装店呢,到时候我从厂子里随便给你点儿业务,就够你吃上一年半载的。”他的嗓门很大,属于男高音的那种。
我说:“对,你说得没错,开服装店绝对比开书店有钱赚,可是——”话到半截,我不想再说了。
“可是什么,你说,你说呀?”刘海非要追问不可。
在他的逼迫之下,我不能不说了:“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的事情我做不来。”
刘海好像迎面挨了一巴掌似的,一下子蹦起来。“挣钱你不喜欢,你还喜欢什么?”他的那个初恋情人也跟着说,“就是嘛。”我记得,从初二开始刘海就给她递纸条,她都退了回来,还让刘海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最终嫁给了一位老师。现在似乎跟刘海相处得不错,刚才他们俩还喝交杯酒来着。
“与其说我喜欢开书店,倒不如说是我喜欢书店的那种情调。”怕惹刘海恼怒,所以,我的脸上尽量不带任何表情,语气也平和得不能再平和了。
徐克和别的几个同学都过来碰杯,似乎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空气。刘海推开他们,不无嘲讽地对我说,“你知道你有多大了吗?你已经不是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了,还一味地讲浪漫讲情调讲那些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幼稚!”
我不动声色地说:“有的人一辈子都渴望生活在浪漫里,不幸得很,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啊呸,”刘海显然是暴跳如雷了,脸色铁青,他弯着食指使劲儿敲着桌角说,“你要是我的员工,我早把你开除了,我不需要不脚踏实地的人!”
“对不起,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我永远都不会去给你做员工。”我故意这么说,其实我对他的反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得几乎难以抑制了。
周围的同学都忐忑不安,唯恐事态扩大,有人甚至把我们拉开,拉开相当一段距离。刘海大概是在面前这些人当中颐指气使惯了,此时此刻,他紧皱着眉头,嘴里除了说“幼稚,太幼稚了”,再也没别的话了,看来,真把他气坏了。
我对这样的同学聚会彻底没了兴趣,就像有的书,只需翻那么两三页,就知道里边的货色了,该把它丢在书架上或者干脆扔到垃圾箱里去,不必再看。于是,我对刘海说:“中国有个成语你知道吧,人各有志。算了,这么吵下去那才真叫幼稚呢。”
我真想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到一个空气流通的地方安静一会儿。
可是,我不能走,伤害这么多老同学的感情,是我不情愿的。我只好拿出一种姿态,和蔼地端起酒杯跟刘海碰一下,干掉,刘海说了句“不吵就不吵吧”,然后也悻悻地把他的酒喝了。
徐克他们这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
又是一派其乐融融景象了,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许多往事重新被提起,每个细节,每个对话,大家都是那么津津乐道。期间,好多人都看见刘海和刘海的初恋情人两手在桌下做小动作,调着情,又都装作看不见。刘海的脸上重新放出光彩来。福楼拜有句格言怎么说来着:荣誉败坏名声,头衔使人失去尊严,职位让人头脑发昏。福楼拜还说应该把这句话写在墙上。要我说,应该把这句话贴在刘海的脑门上。
坐我旁边的几位女生原来都是婀娜多姿的,常在联欢会上跳小天鹅什么的,现在个个已经是虎背熊腰,她们说,“都是孩子拖累的。”我就只好说,“时光流逝,岁月无情。”她们就回击我说,“你也不年轻了,一脑门子的抬头纹。”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就得拄棍了。”徐克打趣说。
罗素的电话救了我,使我能够赶紧摆脱掉这个毫无意趣的聚会,没等罗素开口,我先就抢着说:“又出事了?好,我马上回去,马上!”而且是一副“谁动了我的奶酪”的表情。
我听见罗素还在啰嗦,我干脆挂断电话,一脸的焦灼,对大家说:“抱歉,抱歉得很,店里出了点儿事,我要去处理。”走出餐厅的时候,我故意说,“早知道开个书店这么麻烦,还不如去开服装店呢,嘁!”
乌拉圭的那位药铺老板的儿子贝内德蒂有一首诗是这样的:鸟儿确实飞走了,但不是稻草人吓跑的,而是因为暴风雨来了——恰恰是贝内德蒂给了我启发,得以金蝉脱壳。
坐到出租车上,我才像一条从沙丁鱼罐头里爬出来的沙丁鱼,松快多了。我又给罗素拨通了电话,问她有何贵干,罗素说她们学生会组织西北十日游,让我跟她一起去。“你另找个人帮你照看一下店面不行吗,正好给心灵放个假。”她说。
“什么时候去?”我问,我的心情出奇的好起来,一片花红柳绿。罗素说:“下周二,第一站是西安。”我问她是不是特想去,她说当然想去了,“那好,我陪你去,费用也由我出,算是我请客。”我说。
我一天中只有写我的《贩书偶记》时,才是最愉快的,尽管距离完成它,还十分遥远,但是我可以享受这个过程。也许过程比结果更重要。这跟我们吃饭的道理是一样的,虽然目的是为填饱肚子,最有味道的呢,则是咀嚼。
写累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出去遛一圈。自行车是我新买的,我把它当做我的健身器,起着舒筋活血的功效,还能增加肺活量。
我通常是沿着河边骑,在七月凉爽的夜晚里,吹着口哨,惬意得如同散步一般。不过,今天我却径直骑到了郊外,以前甚至骑到过比郊外更远的地方,那里有大片的荒草地,你一定不知道躺在荒草地上有多么的舒服,躺在青草上远比躺在地毯上肆意得多,还可以把草叶衔在嘴角上,品味着草的清香——这里是最适宜安放我的乌托邦的所在。
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那些恬静的星星,许许多多的胡思乱想就会从脑子里蹦出来。那些胡思乱想包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就在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开始只是一滴两滴,不一会儿,就瓢泼一般,跟撒了疯似的。我赶紧扶起扔在一边的自行车,稀里哗啦地推上大道,一通抱头鼠窜。
荒郊野地,四周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找不着,只有拼命地骑着车跑路,车子的链条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特费劲儿。我身上早已湿透了,往下滴水,我气急败坏地叫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果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疯狂,而且还伴随着隆隆的雷声。我想,我真他妈的是乌鸦嘴。
星月无光,昏黄的路灯也让密集的雨帘遮掩得严严实实,能见度等于零。我不知怎么的就掉进道边的垄沟里,倒没觉得疼,可是浑身都是泥。幸好自行车没坏,只是车把歪了,修理一下就OK了。这一回,再不敢撒欢了,像盲人一样,仔仔细细地探路,战战兢兢地迈步。
回到家,已经是一个多钟头以后的事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我刚把车子停在楼门口,雨就跟着停了。
我几乎连一分钟都没耽误,扒光衣服,就水淋淋地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床单和枕巾也被浸湿了一大片,冰凉。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情况有点儿不妙,浑身疼得连翻身都困难,骨头节仿佛绑上了钢筋,几乎不能够打弯,而且冷,不是一般的冷,是光着屁股站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中的那种冷,上牙打着下牙咯咯作响,我想,我一定是感冒发烧了。喏,大概是这么回事。
我只好给罗素打了个电话,说我病了,让她去书店里支应一下,然后又叫社区医院来一趟,那个医生我认识,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我总称呼她叫南丁·格尔。
我口干,像个在沙漠里渴得要命的的傻瓜,嘴唇都已干裂了,还是“南丁·格尔”来了以后,给了我一瓶矿泉水。量过体温,说是39度4,“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烧得太厉害会成白痴的。”南丁·格尔说。我似乎精神有点儿恍惚,不知什么时候输上的液,只觉得一条冷血的蛇顺着我的胳膊往上爬,我猜那是输入血管里的液体在流动。所有的这些告一段落,罗素也赶来了。
罗素看看输液架,又看看我,我一定是一脸的病容,特狼狈,她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她的意思好像我是刻意打扮成如此狼狈,是在整容外科鼓捣出来的。
我其实已经是梦游状态了。迷迷糊糊的我好似碰见了老头儿,一个叼着烟斗的法兰西老头儿,他对我说:你是孤独的,你恨人,你亦被人恨;你爱人,你不被人爱,你的周围是一片空虚的。我问他:你是罗曼·罗兰吗?他说他是。是罗素把法国老头儿吓跑的,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说道:“亲爱的,给我煮一杯咖啡好吗?”
“这时候还喝什么咖啡,喝一杯牛奶不行吗?”罗素说,似乎还皱了皱眉头。
“不,我就喝咖啡,特浓特苦特烫的那种。”我执拗地说。我执拗的时候其实不多。
罗素扶我起来,喝了一杯她给我煮的咖啡。能把咖啡煮得跟藿香正气水一个味,也是一种特异功能。她还不住地问我味道如何,我只得拿着电视广告的腔调说,“味道好极了,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听我这么说,她居然没笑,按说,她是会笑的。我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以为她在为我的身体担忧,正想安慰她几句,她却说:“如果明天你的身体仍没恢复好,去不了西安怎么办?”她最担忧的竟是这个,让我有点儿失望。
时候不早了,我催促她快点儿去书店,免得叫老主顾们骂街。临走,她说她打烊以后马上就过来。不一会儿,“南丁·格尔”又来给我换液,摸一摸我的额头,说还是没退烧,又为我加盖一床被子。我觉得我很困,却又睡不着,恍若梦中。
等我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柠檬色。罗素给我买来了我平时最喜欢的川菜,像回锅肉、水煮鱼什么的,可是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我昏眩。我疲倦。我的眼皮仿佛挂着个沙袋一样的沉重。罗素愤愤地说:“一个病人,不吃东西怎么能有抵抗力!”
“我吃不下,真的吃不下。”
“你不吃饭,身体就会越来越弱,人一弱,抗病能力就会越来越差,那样你就退不了烧,退不了烧明天就去不了西安,到时候谁陪我呀?”只要一谈起西北十日游,罗素就特亢奋,像一个哲学教授讲悖论一样的滔滔不绝,你如果不打断她,她可能会讲上一节课。
“对不起,你只好去找一个人陪你。”我只好插嘴,中断她的话题,我似乎从她明媚的脸蛋上发现了许多的阴影,是的,是从未发现过的阴影。“实话说,我也不想病成这样。”
“是啊,谁愿意有病呢……”罗素淡淡地说,表情也是淡淡的。房间的空气里流通着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流通的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但难以捉摸是真的。让我服过药之后,罗素就坐到我的床前,还是很关切地问,“无论如何,东西总是要吃的,你难道真的什么都不想吃吗?”
我说:“我想喝挂面汤,有鸡蛋有番茄有胡椒粉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