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影-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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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灏回身上马，扬鞭而去。而寒辉却勒住马头，转身对着若慈微微笑了起来，那一刻几乎叫若慈无法相信，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样的温暖笑容，脸上那些冰凉的水汽顿时就变成了泪雨滂沱。
他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好吗？”
他再度微笑，而后扬鞭策马而去。
她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那个笑容了，因为他即使在笑，但他不曾答应，他从不曾答应自己无法做到的事。于是她一直望着那个背影，即使他飞驰的是那么得快。她要用自己余下的所有生命，用力地去怀念那个背影，那个自己曾经拼尽全力去爱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突然就停了，阳光瞬间就照亮了整个玉水明沙。树影碧郁，阳光熙华。整整一天，她呆呆地坐在小楼上，就在承灏曾经喜欢坐在的位置，看云海一如往日的翻滚不息。玉水明沙的春天，来临的总是格外的早。已经到了万物复苏的时刻了吗？繁华节气，万丈生机，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冷的彻骨？
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感觉，心如止水般死去了，她已经真的绝望……
……
天黑了，就好像永远不会再亮起来的一样的黑。洛神突然就觉得生命中仅存的那一点力量正在缓慢的离开自己。她推开窗子，泼墨般的夜看不见半颗星辰。作为主司星辰的影家仅存的继承人，她从来不是一个足够优秀的占星者。当她都已经隐隐的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么一定会有一场惊天的风暴已经即将到来。十七年来，当她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闭上眼睛，第一次吟诵着暗夜曾经每天念起的咒语，在虚无中感受满天浩瀚的星辰轨迹的时候，突然被自己感动得几乎泪流满面。她也终于可以感受到那个在下界曾经只有一面之缘的玉老前辈曾经说过的话，面对万物生灵的那种博大的爱，原来真的比自己心中对于承灏的那一点自私的独占欲能够让自己平静得多。
然而就在这样一片寂静之中，洛神突然感觉到窗棱在隐隐的颤动。那不是普通的自然现象，洛神突然意识到，那是万马奔腾在不远处的信号。她倏地关上窗子，片刻不曾犹豫的冲到隔壁房间，拉起仍然在睡梦中未曾清醒的小仙没命的飞奔起来。
“听我说，小仙姐，我们现在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听我的话，记住了吗？”离城的午夜冷的彻骨，洛神将自己身上的蜜合色羽毛缎斗篷解下来裹住小仙的身体，一边嘱咐道，“你现在的身子弱，千万不能着凉。”
小仙慌乱的点头，洛神便带着小仙飞了几百里路，然后隐匿在一处偏僻的干草堆中。片刻之后，果然有千军万马冲了过来，火把几乎映亮了整片黑夜，洛神看到了为首的令旗，上面居然清晰地写着大大的羽字。洛神一惊，心下突然雪亮。这些兵马一定来自圣水湖心，虽然不曾直接交手，却曾无数次听玉夫人提起那个传说中的羽仙大人，便知道来人必然都是些极为厉害的角色，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接下来便是永无止境的杀戮，一个又一个人就在他们的面前倒下去，而后便永远的消失了生命的气息。小仙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答应过岚轩的事，她一定要改变离城的命运，这里总有一天将不再是一片不祥之地。一股冲动突然抑制不住，叫她几乎就要冲出去阻止这样的残忍屠城。
然而突然有一双手死死的按住了小仙的肩膀，那是洛神的手，她看着小仙，厉声道：“你答应过了会听我的话，现在出去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可是……”小仙看着洛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曾经答应岚轩，会让离城变成一个幸福的地方。你怎么会明白？你的心里永远都只有自己而已。”
说罢便几乎要冲出去，却再度被洛神拉住了手臂。片刻的僵持，洛神突然就浅笑了起来，仿佛自嘲般透露着一丝落寞，“你呆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出去，记住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要懂得照顾好自己，还有……照顾承灏哥哥……”
看着洛神如此决绝的眼神，突然叫小仙没了方向。待她反应过来，却已经看见洛神冲了出去，那是一种奋不顾身的力量，以她单薄的臂膀阻挡在了千军万马之前。小仙仿佛从来不曾见过那样美丽的洛神，看她团花的长裙迎风飞扬起来，古老而禁忌的咒语仿佛一个神秘的保护层，整个离城上空突然就浮现出了一层七彩斑斓的贯日长虹，即使再多人马，却不能再伤及离城百姓一分一豪。
终于洛神的嘴角开始慢慢的渗出鲜血来，接着是各个关节，然而她的眼睛却始终望向小仙的方向，眼神中不再有仇恨或者迷惘，那是真正的包容与豁达，一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小仙终于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揽过洛神正在急速消失着体温的身体，洛神再度微笑起来，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她说：“……我终于明白，原来宣仪姐姐要比我幸福得多，至少她比我早懂得，什么是爱……”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等少爷回来了，他一定可以医好你的……洛神你别死啊，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你的，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啊……”小仙已经泣不成声，岚轩离开的那一天仿佛又再度重演起来，让她再度手足无措的悲伤和慌乱起来。
“晚了……我等不到他了，怎么办……”洛神笑着，然而一颗泪珠已经悄然自眼眶滑落，“我好想再见他一面，好想……”
她这样说着，眼帘终于缓慢的阖了上去，就好像只是安稳的睡了过去。小仙拼命的晃动着洛神的身体，但是她将永远不会再醒过来，永远不会……
泪眼朦胧之中，已经模糊了她的绝色眉目。她的身体停留在那七色长虹之间，就如同一卷泛黄古画，繁华落尽黯淡清茫，虽在咫尺却永不可及……
长虹随着洛神的魂魄一起渐渐隐去，而离城百姓的手里却来得及拿起了他们足以扞卫家园的武器，小仙咬紧了牙关，就好像曾经带领着大家一起建立他们的家园一样，再次齐心合力的保卫着这片总有一天会带来幸福的土地。小仙突然觉得，岚轩从来不曾离开自己，他一直都在……
玉京仙侣，同受琅函结。风雨隔，尘埃绝。霞觞翻手破，阆苑花前别。鹏翼敛，人间泛梗无由歇。岂忆山中酒，还共溪边月。愁闷火，时间灭。何妨心似水，莫遣头如雪。
（四十九）明月斜　（四十九）明月斜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那一天，她记得漫天夕阳如血撞进眼帘，就好像二十多年之前，她的丈夫离开她、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的那个黄昏。
二十年后，她再度遇见了她，属于两个女人的同一场葬送了一生的爱情，那是她们命中注定的羁绊，几十年来纠缠不清的辗转恩怨。
对镜梳妆，羽仙的笑容无比诡异，似乎满是陶醉的欣赏着自己的如花美貌。而身前铜镜也仿佛有魔力一般，竟能映出一位年方二八的绝代佳人的脸。细瘦如枯木般的双手正比较着一青一红两朵珠花，透过那张古镜淡淡看向身后一袭莲青色水纹鹤氅的玉夫人道：“妹妹，你说我戴哪一朵会更好些呢？”
然而玉夫人却只是冷冷的，“你该知道我来的目的并不是和你讨论哪枝花更适合你吧？”
“说得不错，”羽仙吟吟浅笑起来，“也许让它们穿透你的咽喉会让我更开心一些呢……”
玉夫人不再说话，而羽仙却咯咯的笑出了声音，然后转过头来直面玉夫人那张虽已不再年轻却仍旧风华绝代的脸。然而就在那个回眸的片刻，却叫玉夫人顿时呆在了原地。她无法形容眼前所见的怪诞情景，那绝不是二十年前的羽仙，八百年的清心寡欲曾经成就了她那张不带一丝烟火气息的几近透明的清澈面容。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却和一般面容枯朽、白发嶙峋的古稀老妇并无二致。那是恨的力量吗？就那样轻易的摧毁了一个女子最值得骄傲的绝世容颜，点点滴滴，血泪斑斑。
“你觉得对于我有所亏欠吗？”然而羽仙的语气却充满了不屑，轻轻梳拢她那宛如窗外皑皑白雪般的满头白发，眼神中突然凝聚起了些许的寒冷，“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同情，这样的眼神只会让我更加的厌恶你而已……”
然而玉夫人却仍旧不说话，依然只是愣愣的看着羽仙，一直到她的骄傲几乎被逼得全无退路。雕花的长剑再也忍不住埋在袖里，铛的一声便紧紧握在了羽仙的手心。
玉夫人心中已然明了那股清晰的杀意，耀眼剑光倏地升腾起来，她已轻巧掠过树枝，飞身疾退。而剑光如影随形，伴随着刻骨的仇恨，不死不休的纠缠。那是玉石俱焚的剑法，她们都知道一切早该结束，她们为什么还要相见，那究竟是仇恨的力量抑或只是一种期待，突然之间，一切鲜明的是非恩怨再也没了界限，刻骨的恨总是来源于炙烈的爱……
玉夫人的长剑出鞘，光电火石般的冲撞。只一个瞬间之后，天崩地裂，圣水湖心突然决堤，滚滚潮水翻涌不断的湮没两个人的身体，直至灭顶……
耳畔传来的悠悠长叹不似来自于羽仙的口中，而玉夫人只是听着，最后的时间要留给最值得怀念的人，她们其实从来都如此的默契。
她们突然一起哼起一首歌来，那是当年他最爱的童谣。她们曾经唱给自己的孩子，唱给最爱的男人，却从来不曾唱给自己。于是哼着哼着，眼泪就悄无声息的掉了下来，那一刻，居然觉得幸福。汹涌潮水不断席卷整个海岛，圣水湖心终将永远成为一个只在人们口中传唱而遥不可及的存在，它将和她们的尸体一起，永远沉入大海……
“救救我的孩子吧，”玉夫人突然就伸出手来，“告诉我怎样才能阻止这场灭世的浩劫……”
然而羽仙却只是摇摇头，巨大的海浪打过来，她们就再也看不见彼此，只有长长的呜咽声伴着狂风席卷而来，而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们阻止不了，我们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阻止……
圣水湖心即将消失，伴着三十三年来的爱恨一起沉入了海底。她们最终还是要一起归于尘土，不管是否情愿这样注定的安排。风停之后，远处似乎真有悠扬的笛声吹起了那首南乡子的乡间小调，那么悲伤的曲子，叫人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要潸然泪下……
多年以前，就在这里，羽仙曾送他出征。那时他勒马回望，微笑的样子好似有光芒照在她的眼睛里。几盏亲酿的菊花淡酒，她以为一切尽在不言，看他飞身驰入满眼霞光残照里去，然后便是日复一日、朝来暮去的守候。那时她曾以为自己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却不想原来终其一生，竟一直沉浸在一场亲手缔造的天大骗局之中，那是多么可悲的幻影，一道自欺欺人的伤口……她曾经想过，如果真的接受他从不曾爱她的事实，那么剩下的千万个月盈月缺，她该如何承受那些生不如死的刻骨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