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书-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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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宝宝出过一个系列的香水,好像有柠檬和柑橘,但是一直没有等到薄荷的。不过,香水里加薄荷的很多,涂在皮肤表面,会有阴凉的感觉。这个夏天,因为雨水多、湿气重的缘故,螨虫横行,全身都起了过敏性皮炎,累累的红疙瘩,视之可怖。唯一可喜的是,药膏也是加了好多薄荷的,抹在身上有凉意。我妈又贴了伤湿止痛膏,现在,家里空气里都是薄荷的森然味道,像是一个中药房似的。薄荷味的作家有库切、奈保尔和毛姆。精确的辛辣,低温,一口毙命的*,鲁迅是薄荷药膏。张爱玲是薄荷茶。亦舒是薄荷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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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读书
不晓得别人怎么处理冬天夜读的问题?我专指长江中下游地区。夏溽暑,冬酷寒,还没有室内暖气。看看朋友们,也是十八般武艺上阵。脚踏暖脚宝,身披婴儿毯,怀揣热水袋。去年,在网上看中了麦考林的小炕桌。哦,实物为一短腿木桌,可以放在被子上,摊电脑和书本于其上,还附有水杯座和小杂物抽屉。彼时我正好身怀六甲,大肚磐然,根本塞不进去,计划就搁浅了。今年再去订购,只有塑料制品。本来线条就冷硬,再加上塑料的清寒,望之就不可亲。超市也有类似款型,无奈木工粗劣,吾所不取。
夜看古人书,突发奇想,在没有空调和电暖器的古代,读书人是怎么办的呢?唐宋之前,卧具尚未盛行,印刷术也未普及,书是一卷一卷的,读书都是凭几翻阅。在《古诗文名物新证》里,发现一款卧读书架,形制类似于麦考林小桌。但不是放在被子上方,而是在一侧,就是一个T字型的木架,上端可以把卷牖的两端打开,固定,看完一卷,再换下一卷,免双手展卷之累。妙极。不过,从“席”上,引颈扭头读书,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也会脊椎僵硬吧。在西洋人的画作里,见过它的远亲,阅读架,用来摊放一本精装书。有次看《上海的风花雪月》,颜文梁的家里,就有这么一个,不过久不使用,已经蒙尘。
突然想起前两天看的陶渊明,他是江西人,历代画家都喜欢美化他的读书场景。光是“归去来兮”图,就不止一幅。把陶同学画得仙风道骨,神气俱清。倚“养和”,焚沉香,左稚子,右娇妻。养和是一种靠具,依松枝的天然纹理而截成,极具野趣。然而这只是图像学意义上的闲趣,画家喜欢这么处理隐士而已。倪瓒那幅画配置雷同。倪的乖戾气是众所周知的,传闻他命童仆挑水,只取前担,说后担有异味。童仆想了半天,“哦,回来的路上,我放了个屁!”第二天又说前担是臭的,童仆说没放啊,今天,“想起来了,小的有口臭!”遂命其每天带口罩运水。我一想到这个人像驴子样带嚼子干活,就笑得半死,比这个老家伙让仆人天天扫落叶,使书房外片叶皆无,那种阴森的洁癖好玩多了。倪有钱也罢了,就说陶同学。看陶的饮酒诗,就知道,此人穷得敝庐漏风,衣不蔽体,“饥寒饱所经,披褐守长夜”,怕是冻得不成眠,才起来赋诗的。
宋人的“暖阁”,为我怀想不置。是在室内,用木格糊纸,隔离出一个小房间。到夏天可以自行拆去,所谓冬设夏除,很机动灵活。内置炭火,炭是精制过的煤,燃烧率高,烟火气少。狭小的空间里如此取暖,节能又高效。有一种暖阁,看得我快流口水,是竹子编制,束筠为篱。大概七尺见方,宋尺是三十三公分,也就四五平方大小吧,留一个小柴扉般的入口,里面架书橱若干,有榻,有几,有沉香。宋人喜欢私密的空间,又或许我有洞穴幽闭症?反正,我特别亲近这种狭小密闭的自处。“独坐闲无事,烧香赋小诗。”“衰眸顿清澈,不畏字如蚁。”这是陆游的诗。晚年他疲于官场,归隐田园,回到绍兴老家,就常在一个仅能容膝的小暖阁里,无事此静坐,书中日月长。为什么宋总让我觉得是个老龄的年代。宋诗,比起唐诗的勃发,也显得克制、沉静、老气相。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亲宋吧。
明清之后,好像开始注意外景配置。文震亨那本《长物志》里,连书房外种的花啊草啊,都规定好了,要什么格高的,真是腐儒得要死。瑞香就不行,因为香味酷烈,没品。桃花肯定也不行,格低,有风尘气息。什么最合适我忘记了,大概是梅兰竹菊之类吧。真正有条件实践他的风雅标准的,都是世家。比如张岱的梅花书屋。这个我原来写过。记得是花开成海,牡丹和海棠?木本的,开起来自然架势不弱。花影扶疏,映得绿纱橱里人面皆绿。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个书房是配卧榻的,可以午休。对面还有假山,神倦时可歇目。我草,这哪是贫士所能消费得起的。“梧叶落,腊梅开,暖日映窗,红炉鳎嶝”。哦,可见还是用炉火。他也是绍兴人。
西门庆同学的书房很牛啊。光交椅就有六把,还有拔步床,一点安然自守的静谧气息都没有。梭罗同学怎么说的,椅子两把就嫌多了。算了,本来人家也不是读书人嘛。架子床,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蜗居地。“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昼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在,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这种生活热度,一看就是李渔。他的架子床,是供梅花、置小几、美妾环绕、红袖添香的。民国小说里也有这种床,苏青和张爱玲都写过。苏写她怎么会坏牙齿呢,因为祖母老给她吃糖。就是在这种老式架子床上,一老一少,抢零嘴吃。在苏的喧闹世情里,这是很温馨的场面,我一直记得。张爱玲写《金锁记》,那个瘫痪在床的丈夫,濒死的肉身,把周围所有的活人气,都扑灭了。他吃喝拉撒都不离那张床。那床本是极惨烈的献祭之地,可是我一看就心向往之。要是冬天窝在这种床上。帷帐一拉,零食、杂书、笔记本一摊开,自成小天地。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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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
日本人总是沉溺于没有喜感的事物。他们有成箩筐的悲情道具:樱花、瀑布、春雪。现在,我又发现了萤火虫。
读《细雪》,情节框架破旧得很,就是没落关西世家,四个姐妹的嫁娶离合。若干年前,看得我昏昏不已。我草他妈的,小说还能这么写。现在得说,妈了个眯的,小说就得这么写。为一场相亲写上几十张纸,再为一次水灾絮叨个几十页。八婆得要死,原来一场人工婚姻,其程序复杂过大国和谈。雪子一到月经期就会有激素性色斑,相亲得小心翼翼避开那几天,还要涂厚厚的蜜粉,一不小心忘了加胭脂,就被对方疑心是有肺病,得拍张X光片子以示清白。比猪肉出口检验程序还严格。
看到姐妹扑萤火虫那段,想哭了。我得说,我绝非一个滥情的人,哭点没那么低。想哭是因为,突然明白谷琦的绝望。用一本不合时宜的书,反抗战争对美、对个人生活、对日本趣味的野蛮倾轧。《细雪》写于1942年,侵华战争的第五年。火光与枪炮的隆隆声中,右翼分子声嘶力竭的呼战口号中,他孤绝地写着他心中的原味日本。春天的赏樱,夏天的扑萤,冬天的淡淡日光,梅雨季的脚气病。我一下子原谅了他絮絮叨叨的超长日剧般节奏。因为,他要用一张细密织就的日常之帘,徒劳地挡住战争的强光。
萤火虫那段只有几张纸。姐姐陪妹妹相亲,姐姐知道对方并不看重自己的妹妹,心中郁郁,但什么都没提及。相亲的前夜,姐妹们穿了夏布和服去捉萤火虫:拿了笤帚般的捉萤棒,在漆黑的河岸边、没脚的深草丛里,走过去,互相都看不见,只能高高低低地娇声应和着。萤火明明灭灭,不离左右,亲情也是。夜深了,妹妹轻轻的鼻鼾声中,姐姐回味着刚才的场景。“与其说是图画般的,莫若说是音乐般的快乐。”其实整部《细雪》都是,没有什么刺激味道的情节,就是一种音乐般的酣畅生活流。起起伏伏。中间点缀着一闪而过的情绪亮点。
这个触媒,突然引发了我记忆中的意象连环爆炸。日本人好像很偏爱萤火虫,浮世绘里常常有这样的场景:穿了华美和服、梳了岛田髻的女人,身后跟着摩登丫鬟,在那里扑萤火虫。歌舞伎里,也有这个“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动作。宫崎骏有一部电影就叫《再见萤火虫》,也是战争的慌乱中,主人公和他的妹妹却在草丛中捉萤火虫,去海边玩耍,饿了,就吃晒干的青蛙,累了,就挤在山洞睡觉。虽然父母双亡,虽然亲戚抛弃他们,但有萤火虫陪伴的日子,闪烁着光斑状快乐。
安房直子写过一个小说,名字我不记得了。贫寒之家,要把妹妹送人,哥哥去站台相送。妹妹的火车开走了,那张脏脏的小脸再也看不见了,哥哥还不肯回家。在阴冷站台上反复踱步,突然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很像他的妹妹,她掀开一个大箱子,里面飞出好多萤火虫。他追着这些蓝色的星星,怎么也追不上……很难说这里面有什么意喻,更多的是一种华美幻灭的意境吧,像卖火柴小女孩的烤鸭。这个镜头很有日本动画的风味。
萤火虫,微小,柔弱,以自燃发光,随呼吸蹀躞。长于草泽,却生性清洁,它是环保指针,污染严重的地方,不会有它的身影。在文艺作品里,也一样,萤火虫之光,短暂,脆弱,单向,踏在心路上,径直远去,永不回转的片刻快乐。
也有很温暖的萤火虫。那是团伊玖磨笔下的父子情。他在日本的一个小孤岛上,买房置地。没有电视,也不看电影。就是用钢笔写乐谱、作曲、弹琴。神思疲倦的时候,就去做点脑力松弛工作,夏天他和儿子一起去捉萤火虫。儿子把捉到的虫子给他看,告诉他不同的虫子,会有大小不一的体格,爸爸听得很开心,想自己的儿子真博学啊。父子俩在夜幕下,并肩走回家,一路探讨着虫事,还有,爸爸偷吃掉儿子存起来的鱼皮,又下海去捞了,暗自补上,这些段落,真是很温馨的。同样温软质地的萤火虫,还有《武士的一分》里,武士老来失明,问妻子,萤火虫的季节到了,有虫子了么?妻子说没有,其实虫子已经三两飞舞了。她不忍心说。
最好玩的萤火虫,是泉麻人的,在《东京昆虫物语》里,他写“日本东部的萤火虫,平均四秒钟闪烁一下,西部是两秒,想想大阪人过马路的快步子,也可以理解那样急性子的虫子”。哈哈,观察入微,体物细致,又调皮,他是难得的让人轻松的日本人。也许因为他不是职业作家,观虫札记,纯粹是闲暇时段的精神下午茶,所以,才有那样的轻倩心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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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气质
有些城市是以黑白色块,在我的记忆库中成像的,比如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奥兹笔下的耶路撒冷、安东尼奥尼的费拉拉、托尔斯泰的圣彼得堡、某出版社的《日常中国》之60年代那卷。帕慕克出生于1952年,正好是奥斯曼帝国彻底瓦解的时分,经济萧条,民心惶惶,阴影渗入孩童的记忆,他最难忘的童年印迹,就是伊斯坦布尔的“黑白之雾”,博斯普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