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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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完全不能明白。我心里嘀咕着,慢慢往里面走。
迈出一步,松木的地板似乎震动了一下,四周突然一黑,空气一凉,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好像世界消失了一样!
“张桃?”我试着叫了一声,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远去,连回音也不曾有。
“绫人?”再叫一声,没有人答应我。
“喂……”我向前跑了两步,左右望着。四周的黑暗静静向我积压过来,这似乎只是一个纯粹的空间,什么也没有。
我往前走着,什么也看不见,却渐渐地听得到声音了。
就在前方,缓缓缓缓地出现。一开始很细微,慢慢变得有若实物。
是风声——从辽远的地方传来——有一点熟悉。
风声兮兮簌簌窜进来,在耳边缭绕不去。
场?
悠一的——场?
我……已经进来了?
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艰难险阻。
“那是因为,我放你进来的。”
没等我松口气,背后有人说。
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调。
我回头,退了一步。
那个人在我身后不远处,斜靠着一扇不知哪里来的纸门,望着我眯着眼。
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微笑。
“悠一?”我有点紧张,仔细看他,“——哥哥?”
那人笑笑,不置可否,慢慢向我走过来。
我一下子不知道后退还是跑,如果他是悠一,我跑什么?但他不是。
随着他靠近的脚步,四周的一切开始显现出来。——不是那种慢慢亮起来,而是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之中,从无到有,一样一样出现。他似乎——在把一个梦境一点点展示在我的面前。
日式的樟纸木门有着细致的压花,稀里哗啦地向远处延伸,合并出一条黑暗而悠长的走道,脚下浮现出木头的纹路来,渐渐成型,光可鉴人。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伸出手来。
“你好呀,藤堂一门的少主人。”他笑着,说道,:“初次见面,我是千代,晶。”
我没敢去握那只手,而是几乎被骇得跳了起来。
看到我的样子,晶笑笑,手掌一翻,半透明的圆形纸灯笼落在了他的手心里,里面幽幽亮起了火光。他走近,像多年的老熟人一样拢住我的肩膀:“走啊。”
我瑟缩了一下没有动,但也没有闪开。
“怎么了?”晶眯起眼睛,笑得更加深了,“欢迎来到‘我们’的回忆呀,不是很好奇吗?”
“‘你们’?”我皱了皱眉头。
“是啊。我千代晶——”他把手里的灯笼挑高,我和他的影子摇晃了一下,映在了身边的纸门上。“和‘藤堂悠一’。”
晶的的手还在我的肩膀上没有动。我瞪大了眼睛。——纸门上那个和他酷似的修长的身影,正站在我的影子身后,抬手,慢慢摸了摸我的头。
我反射地举起手来探到自己的头发上面,想抓住那只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突然眼睛就酸了一下。
曾几何时,悠一还能这样,摸摸我的头发,什么也不说。
但他现在不在了。
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
晶的手臂横在我背后,几乎是推着我往前走。
“来啊,你不是想把悠一带回去吗?”他推着我,“那就看看他到底为什么情愿躲在一个梦境里面都不原意走啊。”
我被他推得朝前了两步,差点站不稳。
“我……”我回头,长长的走廊却空空如也。刚才晶拿着的纸灯笼躺在地上,风声穿梭,樟纸门后微弱的烛光摇摆不定,却不见一个人。
{03}
沿着走廊走,门后不时听到陌生的窃笑声,叹气声,或者是欲言又止的静寂。
突然间,我身侧的一扇门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我倒退回来,盯着那扇门。
——拉门的樟纸上赫然写着几个毛笔字:还是舍弃好了。
“还是舍弃好了”?
我咽了咽口水,伸手扣住了门缝,一点点向旁边拉开。
门内是一个精致的和式房间,屋角摆放的花瓶里是没有落尽的梅花。
房间正中铺着被褥和枕头,穿着白色睡衣的孩子呆呆地坐在那里。
那是个只有三四岁的男孩,在幽光里苍白的面孔,柔软的黑发。
隐约地,我觉得那面容有点熟悉。
隔壁的房间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门上,砸碎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你说什么?谁给那杂种取了名字?”
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他都三岁了……总该有个名字……”
“哈!可笑!”男人大笑起来,“他要叫什么名字,和我们藤堂家有什么关系?”
“在孩子出生前……就有个名字啊……就算你不承认他,这样连个名字也没有,未免太可怜了。”女人哀求地说,“一个灵媒连……”
“你闭嘴!”传来响亮的巴掌声,男人怒气冲冲地喝道,“灵媒?灵媒?你这种旁系的卑贱的血竟然能生出藤堂家的灵媒?都是你,那杂种要不是个灵媒,我管你们去死!”
“可是……”
“要不是因为他是灵媒!——藤堂家轮得到你走进来么?你就和千代那个小白脸——”
又是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求求你……”女人的声音带了哭腔。
“那杂种不姓藤堂!”男人粗暴地打断了她,“族谱里面绝不会写入那个名字,就到他死!藤堂家族就当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不要再让我听到你叫他!”
坐在被褥上的孩子捂住了耳朵。
争吵声越来越大。
孩子抬起眼睛来,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小心折好的纸,在膝盖上展开来。
上面歪歪扭扭的是四个习字——藤堂悠一。
“爸爸……妈妈……你们都不看吗?”他低低地,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小手一下下压着手里的纸,似乎努力地想把它展平,“我……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会写了……”
房间另一侧的门被霍地拉开来,站在那里的是一脸阴霾的道隆姑父,和扯着他的梓姑妈。
“就是这个?嗯?”姑父抢了两步,弯腰从孩子手里扯过那张纸,看了一眼,“这个蠢名字!”
“别这样……”姑妈摇着头,奋力拽着姑父,喃喃地说,“别这样……”
“滚开!”姑父手一甩,把姑妈推得跌了出去,接着揉了揉手里的纸,扔在了一边。他在吓呆了的孩子面前蹲下来,咬牙切齿地说,“喂,我说你,你这个灵媒,就是藤堂家的一件东西而已,不需要名字了。那种下贱的女人给你取的名字,你以后就不要叫了,懂了么?”
孩子低着头不说话,眼泪一点一点落在胸口的衣服上。
姑父似乎一下子暴怒起来,手一伸捏住了孩子细细的脖子:“你懂了么?哑巴了?”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想也没想就要扑上去。
身后有人猛地拉住了我,回头一看,晶正站在我身后,微笑地看着我。
“别急,他们碰不到你,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他笑着,把我拉起来,“在那段回忆里,你并不存在。”
“听到了吗!”姑父仍然恶狠狠地掐着手里的孩子,冲他大吼,“说话啊,说你没有名字!”
“呜——”孩子被掐得满脸通红,咳嗽起来。
姑父放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名字。”
孩子喘息了一会儿,却低声说:“我……我叫藤堂悠一……”
“你没有名字!”姑父抓住他的衣领,把孩子从被子里提了起来,孩子掰着他的手,脚在半空中乱蹬。
“不……我有……”
“你没……”
“我有!”
“你……”
“放开他!”姑妈哭着抱住了姑父的裤脚,“求求你放开那孩子……求求你……”
“妈妈……”孩子又咳嗽起来,憋红的小脸上都是泪痕,“妈妈——我……”
“听话!”姑妈仰头哀求地望着她的儿子,“听妈妈话……我们不要什么名字了,那个名字不是你的,我们不要了,啊?你说啊,我们不要……”
“……”孩子沉默起来。
“那名字没有人要叫的,啊?”姑妈拼命地冲孩子摇着头,“我们不要了,不要了……”
姑父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孩子往姑妈怀里一塞,转身走了出去,摔上了门。
姑妈抱着孩子,把他的头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边哭边拍着他:“不要就算了……宝贝……那个名字就不要了……”
还在靠在她的胸口抽泣,渐渐睡了过去。
姑妈缓缓拍着他,许久,才为他掖好被子,轻轻掩上门,走了出去。
屋内的光线暗淡了下来。黑暗中,孩子却又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像之前那样,呆呆坐着,突然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细而急促地喘着气,把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很长时间没动。
我凑近他,可以看到他鬓角边细细的汗。
半晌,他慢慢抱住了自己的头。
“算了,算了吧。你……不要出来。”他好像在对什么人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别出来……我不稀罕,这样就够了,别出来了。——舍弃就好了。”
我盯着他,这个幼小的孩子,这个尚还是“悠一”的幼小的孩子,想从他的喃喃自语中听出点什么来,却看到站在一边的晶,抿着唇,似乎在看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令他忍俊不禁。
孩子恢复了呆坐着的样子,许久许久,接着,隔壁又发出了和先前一样的砸碎东西的声音,再接着,是争吵的声音。
“你说什么?谁给那杂种取了名字?”
“他……他都三岁了……总该有个名字……”
……
晶拍了拍我的肩膀:“嗨,别看了,这一幕只会不断地重复而已,没有新的了。”
我愣愣地被他从地上拉起来,拉着离开了房间,带着雅致压花的樟纸拉门,在面前缓缓合上了。
“回忆这种东西,就算关起来不看,也还是只会一再重复而已。”晶拉着我向前走,“——什么也不会改变。”
{04}
当我再次发现写着字的门的时候,晶又不见了。
我捡起地上的灯笼,走进了门。
那上面写着:救我。
两个字,细细的笔画拉的老长,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我深吸一口气,把门向两边拉开。——迎面,却是一阵凉风袭来。花香,雾色,隐隐的水声。
我踏了进去,连脚下柔软的草地都那么真实。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便是在藤堂本家后宅的那一大片紫藤花林,花有白紫,三月即开,至九月未谢。童年的记忆,这就是本家的孩子时常游戏的地方。然而我来的时候,所有的人便都会被驱逐出去,同龄的孩子总是不能随便接触我的,一来是我过份的体弱,二来历代的灵媒都是这样被当家防着的吧;越是强的灵媒,越是不被人希望他在家族里拥有实际的势力吧;哪怕是从小结交的。
我又看到了那个孩子。
他看起来已经八岁多,或者已经九岁,丝绸一样的黑发比原来要长了些,耳前的发丝垂下来,在低着头的时候遮住脸颊。此时他抱着膝盖,坐在盛开了藤花的树下,像是在午睡。
藤花静静飘落,落在他的头发上,肩上。我打量着他,隐约觉得已经有我熟悉的悠一的样子了。
不远处的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