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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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英凝眸深思,一声也不出。
恂如苦笑了一下,决心要消灭那沉闷的中间距离了:“不过有时我们也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说得不折不扣,明明白白。比如有一个人……”他顿住了,眼看着静英,似在期待应有的反应。静英回看他一眼,只“哦”了一声;但这一声,在恂如听来,仿佛就有“我都准备好了,你快说罢”的意思的。
恂如定一定神,就又说道:“这人,从小时和他的表妹就很说得来。可是直到他娶了亲,过了半年,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糊涂……”
静英微笑不出声。
“他才知道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在那里,再也挤不下第二个;他才知道,从前自己的一时的糊涂,竟会有三个人受了害!”
“嗳!”静英这么轻轻叫一声,又向他瞥了一眼。
“第一个是他自己,他是自作自受。第二个——是他的太太。她这一面的责任,可就难说。第三个便是那表妹了!”恂如的声音有点抖。“她却不像表哥那样糊涂,她早就觉到心里有了人,她再不让第二个来挤,至少是直到现在,可是,可是,那表哥最痛苦的,也就为了这!”
静英依然不说话,但脸色却严肃起来。
恂如吁一口气,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他为了这一桩心事,弄得茶饭无心,没有一点做人的兴趣,他现在打定了主意了……”
“啊!他打什么主意?”静英急问。
恂如苦笑着,只朝静英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难道他看破了红尘,打算……”
“也还不至于——”恂如叹口气,“走这一条绝路罢?”“那么,”静英迟疑了一下,终于断然又问道,“他,难道打算离了婚么?”
恂如又叹口气,摇头答道:“这个,不是不打算,是为的还有许许多多困难。”他定睛看住了静英。“哎,——也不是单为了有困难,倒因为这是一种办法,而他现在还谈不到甚么办法。”
静英转过脸去,低了头,有意无意的却又轻声笑了笑。
“他,现在决定主意要打破这个闷葫芦了!”恂如的脸色异常严肃,声音更加抖了。“他是什么都可以,都一样;但是,为的从前他糊里糊涂,现在他想要……不过,他知道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他自己是不足惜,不足怜,只有为了他的糊涂而受痛苦的人,才有权力说一句:我待如何,你该怎样!他,他现在就盼望着这个!只要他的表妹说一句。那时候,那时候,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绝缘体”崩坏,距离缩短快至于无。
然而,静英沉默了半晌,方始淡淡一笑说道:“照我看来,他简直就丢开了那个希望罢。他所盼望的那一句话,永远不会得到的。可不是,人家怎么能那样说?”
“哎,可是这闷葫芦也到了不得不打破的一天!”
静英低了头,好一会儿,这才苦笑着轻声说道:“他以为应该怎样就怎样办罢,何必问人家呢!”
恂如的脸色变了几次。这一个不是答复的答复,但在反面看来,却又是富于暗示的答复,将一个生性优柔的他简直的困惑住了。但汹涌的感情之潮,却逼得他又不能默无一言。他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没头没脑说道:“静妹,我明白了,我懂得了我该怎样办!”
静英愕然抬起头来,却见恂如脸色惨白,但汗珠满额,眼光不定,嘴唇还在颤抖。静英尚未及开口,恂如早又惨然一笑,只说了句“我知道该怎样做”,转身就走了。
静英一言不发,望着他的后影发怔。过一会儿,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干么要这样自苦呢?这,这个捉迷藏的苦事儿,哪时才有个了结?”她心神不属地伸手摸着桌子上那本《圣经》,揭开了又合上,沉重地又叹了口气。
这当儿,恂如忽又跑了进来,神色已经平静些了,但依然很苍白;他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轻声说,“静妹,这是送给你买几本书的,”不等静英开口,便又走了。
静英倏地站了起来,打算唤住他;但又默然坐下,凝眸望着空中,半晌,回过头来,看见了那纸包,随手打开一看,略一踌躇,便撩在一边。
手托着腮,她望着空中出神;好一会儿工夫,她这才慢慢站起来,捧起那本《圣经》,翻出《路加福音》一节,用了虔诚而柔和的音调,轻声念道:“……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你们若善待那善待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是这样行。你们若借给人,指望从他收回,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她轻轻的庄重地合上了《圣经》,两眼向天,两手交叉捧在胸前,腰肢轻折,就在桌边跪了下去,低头祷告。几分钟以后,她亭亭起立,却已泪痕满面,柔和眼光中充满了安慰和感激……
七
隔了一天,许静英去拜访一位未来的同学。
在省城那个教会女校读书的,现在加上了许静英,一共是三个。县里那些出外读书的姑娘们,总喜欢替自己所在的学校吹嘘,她们大都是心高气傲,嘴巴上不肯吃亏的,所以一总十来个女孩子倒因为“校籍”的不同而分成了好几派,尤其是教会派与非教会派之间,平日简直少往来,偶然碰到也常常互相讪笑。许静英既然要进教会学校,尽管她本来是无所属的,这时候也就被目为教会派了;她还没到过省城,不能不找个同行的伴侣,可是在同“派”二人之中她就只认识了一位:王伯申的次女有容。
这位王小姐,年纪比静英小,应酬周旋却比静英周到;一阵风似的,把个许静英撮到了她自己的房内,王小姐就以老学生的资格演说起学校的情形以及新生必须注意的事项来了。静英默然记着有容的每一句话,很感激这位未来同学的热心,可是又觉得有点不大自在;王小姐将这学校描写成多么庄严,多么高贵而华美,颇使静英神往,但是,仪节又是那么多,规矩又是那么大,洋教员像天神,老学生像是些上八洞的仙女,新生一举一动稍稍不合式,就成为讪笑的资料,这在静英听来,虽能了解那是高贵的教会学校的派头,然而亦不无惴惴,想起了人家所说的童养媳的生活。
王小姐似乎说的累了,抓起一把扇子来拍拍地扇着,热心地又说道:“一时也讲不完。你想想还有什么要我告诉你的,请你尽管问罢。咱们以后是同学了,你不要拘束。”
许静英点着头微笑,想要问问功课上的话,但因王小姐那么一大堆的讲述总没半句带到功课,便又恐怕这是“照例”不必多问的,问了又惹人笑话。正在踌躇,却见王小姐猛可地将扇子一拍,郑重其事问道:“喂,密司许,你的铺盖弄好了没有?”
“铺盖么?”许静英摸不着头绪,“那是现成的。不过,我们到底哪一天动身呢?”
“什么颜色?什么尺寸?什么料子?”王小姐连珠炮似的追问着。但是看见静英那种茫然不懂什么的神气,料想她压根儿是个“外行”,便拍着手笑道:“幸而我想起来了,不然,你就要做第二个冯秋芳!”
“哦,——”静英更加莫明其妙。“秋芳姊怎的?她不是跟我们同伴进省去么?”
“秋芳就是铺盖上出了乱子!我告诉你:家里用的铺盖,校里用不着。被,褥,枕头,帐子,全要白的,尺寸也有一定,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料子,最好是白洋布!”
许静英这才明白了,她想了一想,带点羞涩的神气问道:
“这也是章程上规定了的罢?不过……”
“章程上有没有规定,我不大记得清了,”王小姐抢着说,“反正大家都是这么的,这就比章程还厉害些。你要是不跟大家一样,自然也由你,不过,人家就要题你的绰号了,比方你用了花布的被单,他们就送你一个‘花布被单’的绰号。”静英想了想又问道:“被面用什么料子呢?绸的使得么?”
“自然也由你。”王小姐有点不耐烦了,然而,似乎又不忍就此撇开这位新同学不加开导,她冷冷地又说:“绸的有什么不行呢!不行,也要看你的是什么绸,要是老古董的颜色和老古董的花样,那又该被人家题个绰号了。倒不如干脆用本色布的,又时髦,又大方!”
“好,我就照你的话去办罢。”静英松一口气回答,心里一算,她那副铺盖几乎全部得改造,除了帐子,而帐子的尺寸大小是否合式,也还不知道。这些琐碎的,然而据说又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到这时方才懂一个大概;以前她只担心自己的功课能不能及格,现在才知道还须研究自己的铺盖,衣服,用具,是不是都能及格。而且从王小姐的口气看来,倒是后者更为重要。静英心烦起来了,忍不住又问道:“有容姊,你瞧我的程度还够得上么?上次从你这里借去的读本,我还觉得深了一点呢!”
“不要紧,不要紧!教读本的老师,人最和气。”王小姐轻描淡写地回答,可是随即蹙着眉尖,严重地又说道:“喔,险一些又忘记,你的被单和褥单都要双份;为什么要双份呢?为的换洗。一礼拜换一次,这是马虎不来的!教读本的玛丽小姐又兼舍监,在这上头,她十分认真,常常会当着众人面前,叫人家下不去。要双份,你千万不要忘记!”
“嗯,我都记住了。”静英轻轻叹口气。
王小姐觉得该嘱咐的已嘱咐了,便对镜将鬓角抿一抿,一面说道:“密司许,咱们到后边园子里凉快些。哦,你还没去过罢?我和二哥每天要到那边的亭子里吸一回新鲜空气。”
“嗯!”静英随口应和。看着王小姐那松松挽起的鬓角的式样,心里禁不住又想道:也许梳头的样子也不能随便,都得仿照她们的。畏怯,而同时好奇的心情,又使她焦灼起来,她又问道:“有容姊,几时可以动身呢!”
“唔——”王小姐转过脸来,似乎静英的念念不忘行期是可怪的,她将梳子随手扔下,淡淡一笑道:“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反正是在下一个再下一个礼拜之内。”
“连同秋芳是三个人罢?”
“不错。是三个。我已经跟爸爸说过,要一间官舱。自家的船,随你哪一天都可以。”王小姐忽然又眉头一皱,问道,“你有几件行李?”
“两三件——”
“也就差不多了,”王小姐赞许似的点着头,“土头土脑的衣服还是少带些。不然,你又要做冯秋芳第二。你听我的话,保没有错儿。秋芳就是爱自作聪明……”王小姐扁扁嘴,又冷笑一声,“她闹的笑话才不少呢!大概是想卖弄她有几件土里土气的衣服罢,上学期她光是衣箱就带了三只,哪里知道没有几件是时髦的,大方的;一开箱子,和她同房间的同学们就笑的喊肚子痛,说她是‘古董客人’,她还不识趣,一次一次献宝似的穿出来,连带我也怪不好意思。她那副尊容,——你猜,人家题她个什么好名儿?”
静英摇头,心里却在诧异:为什么王小姐和冯秋芳那样不投契。
“老南瓜!”王小姐笑着大声说,“人家叫她老南瓜!不是有一种扁扁的,长满了小疙瘩的老南瓜?秋芳又喜欢涂脂抹粉,你闭了眼睛想一想罢,谁说不像,这才怪呢!”
王小姐简直纵声笑了,她那稍�